高齡化世界第一的日本所發生的「介護殺人」,根據日本厚生勞動省統計,在過去這10年以來,平均發生一年20件案例。日本介護保險雖都已實施20年,在此一案件發生後,許多地方政府開始檢討對認知症照護者的支持是否足夠,尤其是針對未滿18歲的照護者,及高齡的照護者,許多悲劇都發生在「老照護老」家庭中。
台灣尚未實施長照保險,長照2.0政策實施三年,認知症照護網更是剛起步,遑論對認知症照護者的支持是否足夠,他山之石可以攻錯,瞭解日本此一案例後,對台灣是否能有所啟示,提早準備如何充實對認知症照護者的支持與協助,不僅是對認知症長者的服務。
把黑髮緊緊束成馬尾,穿著白襯衫,嬌小的松原朱音AKANE MATSUBARA在法庭上抬起頭來,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年少。
這位22歲日本神戶市一家幼稚園女老師,2019年10月涉嫌以濕毛巾摀住90歲祖母的口鼻致死,今(2020)年9月9日,在神戶地方法院舉行該案首場的庭審,松原第一次站上法庭告也坦承犯行。承認自己殺害了同住的90歲祖母,她說「因為要照顧祖母根本沒辦法睡,已經到了極限」。
家族五個人當中,她幾乎是一個人承擔所有照護祖母的照護責任,白天還要工作,一根蠟燭兩頭燒的最後,已經崩潰就衝動做出此舉。
被告律師表示,被告因自小母親過世,由祖父母代為扶養,但卻從小遭到祖母精神與肢體虐待,再加上工作與照護責任的雙重壓力,才會一時失控憤而殺害患有認知症的祖母。
根據《日本放送協會》NHK報導,現年22歲的松原2019年4月正式任職於一間幼稚園,然而在面對新工作壓力的同時,卻被其他家人要求單獨肩負起照顧罹患阿茲海默症的祖母照護責任,於是她被迫持續長達五個月白天上班,晚上還要照顧祖母的生活。
為什麼一位社會新鮮人的女性,會被逼得以雙手結束最親愛祖母的生命呢?
先看松原的原生家庭,她三歲時父母離異,一起住的母親在她小學一年級時因為腦溢血過世,將她從兒童照顧機構接回來的正是祖母。是由祖母設法為她籌到學費及生活費,也買了鋼琴給她,幫助她實現成為幼稚園老師的夢想。
但是,祖母個性上也有極端的一面,她常說「你是被那個只會借錢的母親生下來的」,這種否定松原的存在的言語,是否已經是阿茲海默症早期症狀,但家人欠缺病識感。她上了國中後,精神開始異常,常常大量服用安眠藥而被送醫,醫生建議她別再跟祖母同住,而她就寄居於姑姑家中。
進入短期大學後,不再需要服用安眠藥的她決定要成為自己夢想的幼稚園教師。但是,那時祖母的身體狀況開始走下坡,她的生活再度脫離常軌。
2019年2月,祖母在自家前的坡道摔倒住院,被確診為阿茲海默症,同時,在日本介護保險制度下,由介護福祉士評估為無法自理排泄以及照顧自己的照護四級。
回到家中的祖母,開始出現各種認知症的精神行為症狀(BPSD),會在深夜不穿鞋跑出家門在外遊蕩,並去按左鄰右舍的門鈴。親戚們認為將祖母一個人放在家太危險了,開始討論誰來照護最適當。
在神戶市內經營清潔公司的伯父、伯母工作繁忙,爸爸生病手腳不方便,姑姑也有小孩,姑姑便說「阿嬤都幫你出學費了,那當然是妳來顧」,這句話正反映出東方社會常出現女性的宿命,女性要將家庭長者的照護責任擔下來了。
在幼稚園當了一個月教師後,她開始與七年不見的祖母同住。當時,松原曾對高中同窗的好友表明「開始照顧祖母了,尿布跟餐費也都是自己出錢」,也傾訴自己對尚未熟練的工作的不知所措。好幾天都受了上司與同事的氣,在職場提到照顧的事也被當作說謊,沒人願意聽進去。
祖母在平日早上都會到社區的日間照護中心,但晚上與假日都會待在家中。松原在每天下班回家後要餵祖母吃晚餐、每一到兩個小時帶去上廁所,如果有大小便的話就要幫祖母洗澡,晚上也要帶祖母去散步,自己一天只能睡兩小時。
同住開始兩周後,松原發覺自己到極限了,便跟爸爸與姑姑說「我可能沒辦法照顧祖母了」。
姑姑只說了「這種程度自己能控制的吧」。她也被禁止與照顧祖母的照護員直接聯絡,不管她說什麼都只回說「妳去顧啦」這樣的生活持續了五個月後,便發生了此一悲劇。
松原與姑姑的關係,可從她住在姑姑家中的生活情況可理解。她向朋友表示在國中開始到短期大學時寄住的姑姑家中「沒有允許不能出去玩」,為了照顧姑姑的小孩還得常常早退或不能參加社團活動。
2019年10月8日,從早上開始天氣便陰沉沉地,天色尚暗的凌晨五點半,她被睡在身旁的祖母叫醒,要她幫忙擦汗。松原正如往常拿著濕毛巾要替祖母擦澡時,卻再度被祖母臭罵,祖母開始罵她「不把父母當一回事」,可能是發生精神行為症狀中的錯認,把孫女與自己的女兒搞錯了。
用毛巾幫祖母擦了身體,再將毛巾用熱水浸濕重新擦了一次,這次又被說了「就是因為有妳在我才活的不開心」。雖然她一再地道歉,祖母的斥責卻沒有停過,於是她忍無可忍,說著「別再說了」,她邊把手上有史努比與粉紅色愛心圖案的擦臉毛巾塞到祖母的口鼻。
幾分鐘後,等到回過神來,她已經把祖母壓在床上,祖母沒有任何動靜了。松原在試圖自殺不成後,打了110告訴警察自己殺害了祖母,而警察也趕到現場隨,即遭警方以殺人嫌疑逮捕。
今(2020)年9月9日該案首次舉行庭審,松原的律師表示,在負責照顧祖母的期間,她天天難以入眠,還必須承受祖母的暴力相向,每當她向其他家人求助時,卻都遭到無視。被告律師強調,被告在犯行時是極度身心耗弱的狀態,請求法官能酌量判刑。
被告表示,由於母親很早就過世,因此從小就被祖父母接去撫養,但祖母卻經常對她打罵,她甚至因此自殺未遂兩次,然而2019年卻被其他家人要求單獨負責照護認知症的祖母,讓她身心備受壓力。
神戶地方法院的裁判員判決中,看到了松原在照顧祖母的第三個月因為疲勞與壓力過大使腎臟功能失調,有嚴重貧血,以及被診斷出輕微憂鬱症,醫生建議要辭掉工作或留職停薪。另外,作為檢方證人的姑姑在庭上表示「全家都很努力照顧阿嬤」但是,照護中心的女性照護員作證「自己雖然建議(讓祖母)住院,卻被姑姑拒絕了」。
爭點不在於事實,而在於這位女性的責任能力。
被告方律師主張「這是由於睡眠不足以及照護導致適應障礙而造成的精神耗弱」,但檢方指出這是「冷靜的行動」認為她有完全責任能力。
最後,法院的判決是三年徒刑,緩刑五年(檢方求刑是四年徒刑)。
審判長飯島健太郎認為「雖有適應障礙,但對犯行無影響」,但結論強調:「照護導致的睡眠不足以及工作壓力使其身心俱疲,無法嚴厲責難」。另外,審判長出親戚間的關係「無法違反姑姑意願使照護負擔減輕」。而緩刑的理由則是「她自首後有在反省,能夠期待她在社會中更生」。
聽完飯島裁判長的訓誡微頷的她,現在也走在顛簸的道路上。
雖然在社會中走上贖罪之路,但她得不到家族成員的接納。她父親在判決後對媒體表示,
❝她應該進到牢裡的,判決是在「她被迫照護很可憐」的前提下作出。我與妹妹(松原的姑姑)談過後想法跟她一樣。之後不會再跟她連絡了,我對她已經沒有親情。❞
根據松原的律師表示,她將透過更生機構找到了住的地方,開始找工作,詢問過她曾服務的幼稚園,主管卻表示「我們有品牌形象的考量」就挽拒了她。最近好像終於找到事務職的打工,但仍持續著連衣服都不夠穿的日子。
日本介護制度已實施20年,但仍無法趕的上社會因急遽高齡化發展所出現在照護上大量的需求,遑論照護困難度最高的認知症照護,預估日本有超過520萬的認知症患者,專家都承認:
❝照護認知症患者非常辛苦,沒做過的人是不會知道的。❞
根據厚生勞動省2005年的調查中,照護者有1/4有輕度憂鬱症,認知症照護者憂鬱傾向更高,介護殺人案件,在這10年以來到了一年有20件左右。
日本研究介護制度的學者淑德大學結城康博教授(社會福祉學)表示,日本目前制度大都是站在被照護者需求去設計,欠缺針對照護者支持去設計制度。
以此一個案來看,介護福祉士評估的是祖母,以介護保險所能提供照護的體制;松原家族中,有父親、伯父、伯母、姑姑等人的親戚,也有照護員有能夠討論,但大家是站在「如何照顧祖母」的角度在思考,沒人為松原這一照護者來著想,是此一環境「將她逼到絕路」。
日本埼玉縣在今(2020)年3月,制定了日本第一個支援照護者的條例,首先,就開始調查誰是未滿18歲的照護者,試圖先對年輕的照護者提供協助。
台灣有民間團體統計造成死亡的照顧悲劇新聞報導,2011年只有兩件,逐年緩升至2017年11件,2018年倍增至22件,等於每個月就會發生一到二起照顧悲劇。
照護在每一個家庭中都是一個獨特的劇本,沒有一個故事是完全一樣,但親情與照護壓力間的糾葛,是永遠不變的核心所在。認知症照護更是一條漫長的路,過程中所需要的知識、技能,更是多變化的要求,對體力與精神的耗費,比任何其他疾病的照護來的更複雜,欠缺系統性支持,將使照護者在跌跤中前進或一跌不起。
因為認知症照護者需求是從對認知症的認識、照護知識、照護技巧、溝通方式、非藥物生活方式、如何紓壓、如何尋求資源與協助等,台灣至今仍欠缺認知症整合照護知識的建立,仍以片段式提供資訊與訓練,個案管理師也學習日本,是針對被照護者進行照護評估等級,提供長照2.0的四個錢包服務,共照中心或社區據點的服務亦是如此。
倘若台灣無法及早針對認知症照護者需求進行完整規劃,開始培訓專業人力,類似日本22歲孫女用雙手結束90歲祖母性命的照護悲劇,將可能也會出現在台灣。
補充:「限界だった」たった1人の介護の果て なぜ22歳の孫は祖母を手にかけたのか
(本文作者為認知症整合照護專家,長照、認知症政策研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