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僅為情境配圖)
醫界雜誌裡刊登著滿滿的求職廣告,我對其中一家小型地區醫院很有興趣,它目前有短期住院醫師的職缺需求。當年醫學院畢業剛考過醫師執照,在正式投入住院醫師訓練職場前,有幾個月的短暫空檔,我找了一家醫院「打工」,一方面累積些臨床經驗,二方面也賺點零用錢。
投出履歷的當天下午,我便接到院長室來電,表示歡迎我過去面談。
「基本上本院平日的工作都有正職住院醫師負責,但夜間與假日的值班人力較為吃緊,所以有需要你協助的部分。雖然你只是來擔任短期人力支援,但若有興趣在本院接受長期訓練,我也相當歡迎!」院長是某家大醫院的教授,退休後被挖角到這兒來擔任主管,他很客氣地向我介紹這家醫院。
「不過我們小醫院畢竟不同於醫學中心,有些地方就請你多擔待。」
「院長您言重了,謝謝您給我這個機會!」
面談在愉快的氣氛中結束,隨後人事室的行政人員向我介紹了工作職掌與敘薪制度。我也立刻拿出自己準備好的履歷,包括在校成績單與醫師執照證書。
「哦?你有醫師執照?」人事室的這句話令我有點不解。
「呃……有啊!請問有什麼問題嗎?」
「沒問題!沒問題!有執照就更好了。」這句話不但沒有解答我的疑惑,反而讓我有種說不上的詭異感。
面談後的隔週便正式上班,為了早點熟悉環境,我下午兩點就提前到病房報到,熟悉電腦系統操作與各項工作常規。
「您好,我是今晚的值班醫師,請多指教。」護理站內有幾位護理人員,我走進去向他們自我介紹。
「值班?不是晚上五點才開始嗎?你來得太早了。」
「我第一天上班,想先來熟悉一下。」
護理師們似乎懶得理我,只是指了指病房角落的值班室位置,然後說:「醫院後面有一家小說漫畫出租店,旁邊有幾家小吃還不錯。值班室在那邊,記得回來睡覺。就算不回來,電話也要接要回。」他們的回答再一次讓我感覺詭異。
走進值班室,撲鼻就是嗆濃的菸味,對於晚上要在這個值班室過上一夜,我不禁皺起眉頭。正當我想把書桌上散落的漫畫雜誌歸位,替自己找個適合閱讀的空間時,幾位住院醫師走了進來。
「學長好!我今晚來支援病房值班。」我趕緊起身跟學長們打招呼。
「這麼早就來了?不錯!有前途。」一位學長操著不太標準的國語,聽起來不像本地人。
「漫畫跟雜誌你想看就看,不用客氣。」另一位學長也很友善地招呼我。
「既然你已經來了,那病房的事情就交給你,我們先走囉!」說著幾位醫師就把隨身的公務電話擺在桌上,在我詫異的眼神中,頭也不回的離開。
當晚我接到護理站通報,有位住院病患主訴胸口痛,這也是我在這家醫院處理的第一個狀況。
「我知道了,現在馬上過來。」延續過去實習時養成的習慣,我會親自診視病患再下醫囑,況且「胸痛」是個可大可小的問題,因此我套上白袍走出值班室。
「你居然在醫院裡?」電話還拿在手上,護理師似乎對我立即出現感到意外。
「我在值班室待命啊!值班時間留在醫院裡,不是理所當然嗎?」我對護理師的問題感到疑惑。
「那請你也把這個觀念傳達給你那些學長。」
評估完病人胸痛的情形後,我走回護理站,打算幫他安排心電圖檢查,以排除可能致命的心肌梗塞。
「心電圖?已經八百年沒有醫師在病房做心電圖了。」護理師似乎對我的處置感到不可思議,「我以為又是『OK』醫囑。」
「『OK』?什麼意思?」
「O就是observation(觀察),K就是Ketoralac(一種鎮痛解熱藥物)啊!你的學長們永遠只有這兩招。反正任何不舒服,打了針之後都會緩解,其他的就等白天主治醫師來再說了。」
「胸痛這麼嚴重的問題,怎麼可以只是觀察或打止痛針?」一連串詭異的遭遇,我開始懷疑自己到底是在什麼樣的醫院工作,所見所聞都與過去所學大相逕庭。
心電圖沒有明顯心肌梗塞的證據,症狀也在藥物治療之後獲得緩解,於是我交代護理師,如果還有狀況,再馬上通知我。
「你跟其他醫師不太一樣,感覺很厲害又很認真,怎麼會想來我們這種小醫院上班?」經過一整晚的相處,大家比較沒那麼陌生,護理師也開始和我閒聊。
「你們太過獎了,我過去實習時都是被這麼要求的,而且我才剛畢業,臨床經驗還有很多不足。」
「你跟那些正職的住院醫師比起來好多了!每次病人有不舒服,都要我們三催四請才願意來看一下病人,甚至好幾次,他們人根本不在醫院裡。」一提到這些住院醫師,護理師們忍不住大吐苦水:「他們雖然年紀比你大,但處理事情的能力根本不配當你學長。」
「希望你快點考過醫師執照,好好去大醫院受訓,將來的前途不可限量。」一位資深的護理師這麼勉勵我。
「我已經有醫師執照了。」
「你有醫師執照,怎麼那麼強?那為什麼還要來這裡?」又一次,我遇到了自己無法回答的怪異問題。
「考過醫師執照不是最基本的嗎?而且沒有執照,就沒有資格幫病人開立醫囑吧!」我實在不理解,只是有醫師執照而已,到底強在哪裡?
「這些話你去跟那些學長們說吧!」護理師還是笑了笑,今晚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聽到這句話。
雖然沒什麼大事,但值班待命的心理壓力,還是讓自己一整晚都沒辦法睡好。隔天早上我還在值班室補眠時,就被大聲喧譁的聊天聲給吵醒,眼睛一睜開,我被眼前的景象給嚇一大跳,沒想到這群住院醫師學長就在值班室裡打起麻將。
「不好意思,吵到你了。」
「等會我要開刀,這個位子給你頂一下。」
「我不會打麻將,謝謝你。」受不了值班室裡的菸味與嘈雜的環境,我決定起身逃離。
「聽護理站說,你有醫師執照?那你的值班費一班多少錢?」正當我準備離開時,其中一個剛摸完牌的住院醫師,頭都沒抬的問我。
當我很誠實地說出自己的值班費後,意外地引起他們的熱烈討論。
「果然有執照就是不一樣,價碼比我們多好幾千。」
「我上次考試只差兩題就通過,相信下次一定沒有問題。等我考過醫師執照,一定請所有人吃飯!」
「少來了啦!這句話我已經聽你講兩年了,再給你兩年我看也考不過。」
這段荒謬的對話,再度帶給我驚奇,原來他們就是傳說中的「萬年實習醫師」。過去在準備醫師執照的國家考試時,總聽學長姐說,務必一鼓作氣一次考過,否則考越多次反而會越考不過,最後淪為密醫,或是只能以實習醫師身分在有執照的醫師下做事,永遠不能成為正式醫師。當時我一直以為這只是玩笑話,原來這種人真的存在,而且我目前居然和這些人共事。
經過如此強烈的衝擊,我漫無目的地在醫院中閒晃,看著排隊看診拿藥的人潮、忙進忙出的各級醫事人員,一切是如此的自然,卻又如此的不真實。不知不覺來到手術室門口,有臺小手術目前正在進行中,由於自己將來想走外科,因此我換了手術服進去觀摩。
手術正如火如荼地進行中,我卻沒見到主治醫師,反而是值班室裡那幾個住院醫師中的一人在執刀,只見他俐落熟練的手法,技術不輸有經驗的主治醫師。
「開了這麼多年,這些技術對我來說實在沒什麼,現在的我,只缺一張醫師執照。」手術結束後,學長語重心長地跟我說,我相信這是他的肺腑之言,但仍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隨著自己正式工作的報到日到來,我也將要結束這裡的短期支援。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我慢慢瞭解某些中小型醫療院所的生態與難處。
病人會來這裡就診,多半不是因為生了什麼重病,只是利用健保資源找個地方躺幾天,順便賺點私人保險的住院理賠金;條件好的住院醫師不會來這裡工作,只有考不上醫師執照的醫學院畢業生,走投無路之下才願意「窩」這裡;而醫院本身也沒辦法提供好的訓練環境,來延攬有能力的住院醫師,種種惡性循環之下造就這個荒謬的現況。
辦理離職手續的那一天,院長找我到辦公室坐坐:「這陣子謝謝你的幫忙,我相信你一定有發現本院存在著不少問題,說說你的看法,或許可以讓我做為經營醫院的參考。」既然院長都這麼開口,況且他看起來相當有誠意,我很熱血地把自己所見所聞,一股腦全說出來,最後也提到希望院長一定要好好改革。
「你說的問題我都知道,不過執行起來沒那麼容易。你是我這些年見過最優秀的人才,要不要考慮留下來當正職住院醫師,我們可以一起努力。」
微笑告別了院長,我幾乎是奪門而出地離開這家荒謬的醫院。
(原文刊載於傅志遠《有一個銀蛋叫彼得,從小生在大醫院》/時報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