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老了、病了,當然輪到我們來關心他。
(圖片僅為情境配圖)
養老院中有幾間教室,我常到那邊看看書或寫寫雜記。如果是下午去,一定會看到一幕,一位頭髪微禿的男士,推著一張輪椅,椅上坐了一位纖秀的老奶奶,沿著走廊,推向室外的陽台。陽台的對面,是連亙的青山,山外是一片藍天。把輪椅安置好,那位男士自己也端來一把椅子,陪坐在奶奶身邊。
「呃!看看對面的山,很漂亮對不對?」他向著奶奶說。
她沒有反應。
「那是山對不對?綠綠的,上面有很多樹,漂不漂亮?」
依舊沒有聽到任何回答的聲音。
他繼續大聲地說著話,一問一答,不知情的人,以為哪裡來了一個精神病患者,幾位原本在教室中看書的人都紛紛離去,大概是受了干擾。
打聽了之後,才知道那是一對母子,母親已失智多年,住在養護部,情況很嚴重,兒子原來久住美國,為了母親,放下所有事業,回國來看顧媽媽,他租房子在附近,每天上午處理隔洋的業務,下午準時到母親跟前報到。像一位幼稚園的老師,耐心教導學生,只要她點頭或眼光有反應,他就大大給予讚賞,或開一瓶飲料作為奬品。
有一次,看到電線上停了幾隻麻雀,他馬上問母親:「那是什麼?」
「什麼?」柔弱的聲音似有若無。
「麻雀,那是麻雀,說說看。」
「麻......雀」她猶豫著。
「對了,妳說對了,數數看有幾隻?」
「有......幾......隻......」
「一、二、三,三隻對不對?」
老母親望望兒子,又望望天空,微乎其微地點了一下頭。
「媽媽,妳好棒啊! 來,我們來吃一塊餅乾。」隨即塞一塊餅乾到老人家口中。
我的眼淚不禁流了出來,若干年前也許演過這一幕,但角色是倒置的,那時是一位年輕的少婦,逗著懷中的幼兒咿呀學語。原來,愛的反哺,經歷多久時間都不會消退的。
我在養老院的門口搭公車,常會遇見一位女士,滿頭白髪,瘸著左腳,上、下車都很吃力。有一次,剛好坐在她身邊,聊了起來,原來她每天都自家中來這裡探望癱瘓的父親。
她說:「我母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爸爸為了我們幾個孩子,終身未曾再娶,如今他老了、病了,當然輪到我們來關心他。」
她的父親住在養護部,有一次,我有事到那邊去,看到這位女士坐在大廰,和護理師們大聲地聊天,她的嗓音提很高,笑聲也很陽光。據我所知,她身體情況並不好,病痛很多,經常跑復健中心。那次,並沒有看到她父親,她父親病房應該就在那附近,可是沒辦法起床,所以她只好大聲說話,好讓她父親聽見。我想,她父親的聽覺應該還可以,有時候,聽到兒女的聲音也是很大的安慰。相較於那位男士鼓勵母親細數麻雀,這位女士也是用心良苦啊!這麼一想,我的淚水又不自主地湧出來了。
(原文刊載於黃育清《一群人的老後:我在台北銀髮村的三千個日子》/四塊玉文創)